天、海、小岛
“在地图出现以前，世界是无限的。”
海岸巡查队回幸存者聚集地时带回来了一个陌生人。
是个有着一头潦草金发的年轻男人。
你当时正在天台上晾晒清洗过的白布，风将薄薄的布吹得鼓起，宛如扬起的帆，你踮脚固定晾杆时瞥见返回途中的巡查队，队长身后跟着的人就是他，他的背后则是遥远的海平线。
这日的天空罕见的蓝。
幸存者聚集地里罕见地出现了外来者，还是一个金发蓝眼的帅哥，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和关心。
可惜他一问三不知，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寒寻外，其他什么都不记得。
你不远不近地坐在一边，帮巡查队的人缝补衣服，针脚走得细密，队长倚靠在墙上对你说：
“我们在海岸边发现的这小子，他倒在礁石上，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，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。”
你没说话，收针咬断棉线时才抬头，看了人堆里的他一眼。
白皙干净的脸庞，金灿灿的头发凌乱地铺在头顶鬓边，眼睛很蓝，有着清澈又无辜的眼神，身上穿的衣服有着很明显的制式感，像旧时代的伞兵服，胸口绣着一块武器和星条构成的纹章。
和周围灰头土脸、衣着狼狈的幸存者们相比，寒寻显得尤其格格不入。
队长眼里也净是怀疑：“古怪的家伙，会不会和……”
你将补好的衣服递给队长，终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：
“我看他不像坏人。”
大概是因为有你的这句话，队长让寒寻留了下来。
第二天，寒寻在天台找到了你。
你正在收整晾干的白布，上面的血渍洗不干净，留下斑驳的黄褐痕迹，海风吹拂带来咸湿气息，你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海，不知道在看向谁。
脚步声在你身后停下，男人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：“嗨，你好，我听这里的人说，领日用品的话要和你说一声……”
你转过身对上他的注视，寒寻看到你的一刻愣住了，蔚蓝色的眼瞳里流转过缤纷的情愫，是你熟悉的颜色。
你在他专注的目光里领略到天与海的蓝，心底的一块柔软微微陷落，却也是意料之内。
对视许久，寒寻张嘴，发出磕巴的声音：“啊，我，那个，我叫寒寻，我们是不是……”
你仿佛早有预料：“我们不认识，初次见面，你好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寒寻掩盖住一刹那的失落神色，格外认真地对你说，“你好，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你点点头，没有握上他递来的手，这种太具旧时代特色的礼节在如今满目荒芜的世界里，就和突然出现的他一样突兀。
寒寻收回手，局促地抓了抓后脑勺的金发，你撇开眼，清清冷冷地开口：“房间安排和物资分配你问队长就好，既然你来了这里，那大家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“喔，好。”
寒寻笑起来，他的笑容也是金灿灿的，像末世里久违的阳光，充满温暖和朝气。
初来乍到的寒寻在熟悉过幸存者聚集地后，便经常来天台黏着你。
这里本是你打发时间的独处之地，眼下平静被寒寻打破，你却什么都没说，只在寒寻眼巴巴问你问题时，看心情挑上一两个回答。
“食物供应的份量要看作物收成，如果运气好，队长他们会带鱼和海螺回来。”
“柴油发电机只有一个，是供紧急照明用的。”
“想加入巡查队？那你问队长吧。”
你的冷淡并没有吓退寒寻，他对你有着无尽的好奇心，出于些许对失忆人士的怜悯，你也默许了他赖在你身边。
好在寒寻虽然失忆，但干起活来还算麻利。
天台的储水塔支架有些不稳，你对于修理工作并不在行，寒寻拿来工具敲敲打打拧螺丝，很快就解决了隐患。
他干活的时候，太阳难得一见地冒了出来，阳光明媚，天空碧蓝如洗，建筑下方传来嬉闹声，你有些呆怔地仰头看着天空，自言自语地念叨一句：
“是晴天。”
“晴天似乎很少见哎。”寒寻抬起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，优美的肌肉线条贴合衣衫布料，他收好扳手两步迈过来，朝你露出微笑，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像发亮的贝壳。
你像是被他明亮的笑容烫到，移开了视线。
幸存者聚集地里为数不多的小孩子很喜欢他，趁着天气晴朗，孩子们拉他去空地上玩踢罐头，寒寻也跟个小孩子似的跑跑跳跳，金发在阳光下成为视野里最亮眼的存在。
也是这一片疮痍之地唯一绚丽的色彩。
金属罐子被他一脚踢进朽木围成的球门里，赢得一分的寒寻开心地抬起手臂欢呼，他抬起头朝坐在天台边缘的你热情地打招呼，你原本想装作没看见，但还是受他感染，朝他淡淡一笑。
寒寻双手合拢放在嘴边，正要向你喊话，你坐在高处，一眼看到防护网外步履匆匆的巡查队，这不是他们该返回的时间，你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。
你慌忙跑下楼，时刻关注你的寒寻也发觉不对劲，连忙跟了上来。
队长背着一名受伤的中年队员飞快地跑回来，队员的大腿根被扎穿，血不断从伤洞里流出来。
你赶忙将白布塞给队长跑去拿药，回来时寒寻已经帮队员做了包扎，你将仅存的医药箱打开，拿出为数不多的消炎药和破伤风。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受伤的队员不断念叨，队长捏住对方的肩膀做安慰，用眼神询问你。
寒寻从你手里接过破伤风针，很轻地握了一下你的手，你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，轻声对队长说道：“药可能不够。”
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实，队长无奈咬牙：“要不然，我就想办法到岛上去……”
“不行！”你拽住队长的袖口，慌张地打断他的话和打算，“不能去，不可以去。”
寒寻的目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，眼神立刻黯下来。
“可是……”队长犹豫起来，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队员。
队员附和你：“不能为了我冒险，队长，你不要管我了，这都是我的命数。”
你低下头，寒寻故意凑近了隔开你和他人，靠近你问：“什么岛？那里是有药吗？”
你呼吸收紧，摇摇头，没有回答。
寒寻眉头蹙起，正要追问，你心有所感地站起来，躲过他的穷追不舍：“我想办法弄点水和酒精来，队长，你把他带回房间先好好休息。”
寒寻搭手帮队长运人，想问你的事，但又莫名的不想从别的男人口中得到回答。
到了夜晚，你和队长守着伤员，等他稳定下来后，队长让你先去休息。
你没逞强，出门走到断壁残垣的外廊，借着混浊的月光看到刚踏上台阶的寒寻。
他手里拎着一瓶破破烂烂的酒，见到你后露出有些傻气的笑，献宝一样把酒瓶递给你：“我想办法弄到的，你看能不能派上用场。”
你惊诧接过：“你从哪里找到的？”
“我听这里的人说北面有个废料场，说不定有用的东西，就……”
“寒寻！”你生气地大声喊他名字，难得强势地拉过他的手臂认真检查，他手肘位置上有块擦伤，不严重，就是脏兮兮的。
你抚过伤处，眼里控制不住地流出湿意。
寒寻慌起来，手不知道该放哪里，本就低一阶的站位还是高出你一点，他蹲下来看你的脸，语气里都是求饶般的讨好：“怎么了？你别生气啊，别哭，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直接骂我啊，你别……”
你握住他的手搁在额头上，阖上眼睛，语气悲伤：“寒寻，不要冒险，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还要危险，你不要有事。”
纵然一头雾水，寒寻还是低声答应了你。
你放开他的手，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，看他英俊面孔上与你对视时的温情神色，蔚蓝的眼眸在月光下宛如拂晓时分的海。
那片海很蓝，蓝的除了爱什么都没有。
静谧中，他握了握手，鼓起勇气用手臂环住你，让你的头靠在他颈侧，寒寻抚过你的肩，试探地用嘴唇触碰你的耳廓。
你没有拒绝。
因为有人受伤，幸存者聚集地的氛围变得沉重许多，巡查队每日留一个人照顾伤员，本就安静的你更沉默了，花更多的时间在天台清洗晾晒用来包扎的白布。
午后下起小雨，你缩在储水塔下，听着雨声淅沥，不想和任何人接触，没想到寒寻溜了上来找你。
大个子的男人非要和你挤在一起，你蜷缩着给他让出空间，他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二人世界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，打开是几颗金平糖。
寒寻笑得得意洋洋：“我和那帮小孩子游戏赢来的，你快吃。”
你对他以大欺小的行为无言以对，寒寻见你没反应，自己捏起一颗糖填进你嘴里，期待地盯着你。
你皱眉：“太甜了。”
“不应该吧。”寒寻眨眨眼，忽然垂下头吻住你。
甜味从舌尖弥散，唇瓣紧紧贴合，发出的吸吮声音被雨声盖过，这次的吻是星星样的糖果的甜蜜滋味。
在接吻的间隙里，你听到他说：
“我喜欢你，好喜欢你。”
你闭上眼，假装他的告白被雨水吸纳，什么都没有听到。
雨断断续续下了三日，伤员的情况时好时坏，缺位的劳动力就让寒寻补了上去。
你没有对队长的安排提出异议，倒是队长找到你询问意见，试探地问你：“如果你不希望外来者加入海岸巡查队的话，可以继续保持现状的。”
你没什么笑意地扯扯嘴角：“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“总感觉你不是很想让他去海边。”队长叹气，“我也说不上来，可能是我感觉出错了吧。”
你在看不见的位置抓紧了衣摆，用冷淡掩盖不为人知的私心：“那还是让他留下吧。”
你的这点异常被寒寻察觉，他并没有生气，而是主动过来问你。
他的语气是温和的，还带着调侃：“你就这么担心我呀？”
你坐在天台边缘，看着脚下贫瘠的灰黄土地，有一瞬想到，如果坠下去会发生什么？
寒寻搂住你，轻轻吻过你脸颊。
“不要担心，我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我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明明是他真心的许诺，你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猛地刺痛，仿佛扎进一根尖细的针，你忽然冷笑一声，站了起来。
寒寻不明所以地也站起来，拉着你往后退了一步，你只是抬起手臂，并没有跟着他的步子后退。
他顺着你的目光，看到远处碧蓝天空与广阔海洋相接的一线，寒寻紧紧扣着你的手，开口问出那个问题：
“哪里有什么？”
没用的。
你瞒不住他的。
你深呼一口气，声音有一点喑哑。
“岛。”
“岛？”寒寻重复一声，目光放远，一下子就看到了海平线上不起眼的黑点。
他的眼神很专注，仿佛被由衷地吸引去心神，从海上吹来的风卷起他的金发，你看到他的眼眸染上了天空和海的颜色，近在咫尺的两人在此刻无形间拉开天涯海角。
他看了很久才回过神，当目光再一次莅临你身上，他仅余好奇问你：“是之前说起的那个小岛吗？”
你咽下喉口的苦涩，恢复当初冷淡的面孔，遥遥指向那个方向，平淡地像是在给不懂事的孩子解答疑惑。
“传言说，那个岛是救赎之地，可是没有人知道岛上有什么，曾经有人想冒险登岛一探究竟，但不出三天，那些人的尸体就会漂回海边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
寒寻的目光又被那遥远的小岛攫取，你苦笑一声，抽回来手，沿着天台边缘朝反方向走。
见状，他立刻担心地追上来，搂住你的腰把你抱到天台中央。
你悄悄地拉住他的后背布料，埋在他怀里问他：“你也想去那里吗？”
他没有回话。
你已经知道答案了。
你把自己封闭了起来。
不想和寒寻接触的你揽过照顾伤员的活，寒寻也被队长拉去巡逻海岸，运气好的话，除了食物也能捡到一些能用的漂流物。
寒寻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块神秘的小岛吸引，他问队长，得到的情报和你所说的一致。
队长惋惜叹气，说如果能有办法去小岛就好了，寒寻眺望向海，喃喃附和。
正说着，聚集地的小孩哭喊着跑来：“队长！寒寻哥哥！不好了！有，有坏人！！”
冒着生命危险出来通风报信的小孩连鞋都跑掉了，满脸的惊恐，话都说不完整。
这世界有善有恶，人也有好有坏。
人心险恶，防不胜防。
幸存者聚集地被一伙流匪入侵，这些歹人有枪傍身，寒寻他们赶来的时候，包括伤员在内的十多个人已经被杀害，你肩膀上受了刀伤，头也磕破了，汩汩红血烫伤了寒寻的眼。
你看到了他暴怒的样子。
寒寻在几分钟内杀光了所有坏人。
他抢了对面的枪，用的得心应手，枪声震耳，他的神情冷冽肃杀，你透过血色看他眼中无情的蓝。
你笑着，眼泪不断流出来。
悲愤欲绝的生者为无辜死去的人挖土埋葬，寒寻抱你回到房间，为你包扎伤口，坚毅地做下决定：“我要给你找药。”
你摇头，岔开话题：“我好渴。”
水源被污染，只剩下他曾找来的一点酒，你吞下一口涩辣的酒液，从食道和胃里传出的热度暖了你的五脏六腑。
寒寻抹去你唇瓣上的酒液，担忧的心情满到溢出来。
“我必须要冒险，我不能失去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，你吻上他的唇，堵住了他的话。
这次的吻是苦涩的酒的味道。
绝望的心情被酒精麻痹，催生情欲，寒寻小心翼翼地避开你的伤，反复确认后征得你的同意，便带着膜拜的神态用唇舌供奉你的身体，一寸一尺，肌肤之亲。
他说：
“我爱你，从第一次见面开始，我的心就属于你。”
你明白的。
一场情事耗掉了你的力气，你沉沉睡去。
寒寻安顿好你，去找队长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伤药。
一场打击下来，队长颓唐不已，虚焦的目光望向远方。
哪里还有希望呢？
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？
面对寒寻，队长最后做出选择：“我想办法去找药和水，你陪着她吧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我对周围比较熟悉，理应我去，她……就交给你了，好好照顾她。”
离开的人都是一样的，再也没能回来。
水和食物所剩无几，绝望的阴霾笼罩着剩下的人，你的伤开始恶化，没有足够治伤的药物，寒寻在焦急中转而渐渐坚定起来。
你清楚他要做什么。
终于在一天，寒寻发现你离开了聚集地不知所踪，他疯了一样出去找你，你与他心照不宣地来到了海边。
一望无际的海，浪拍打着岸边，留下白花花的泡沫，规律的海浪声里，你听到他呼唤你的声音。
风很大，将他的衣服吹得翻动，如展开的双翼。
你忽然记起第一次遇见他，年轻的金发男人站在海边，天空与海洋都比不上他一双眼眸的色彩，他只看着你，像迷路的旅者终于找到了回归的港口。
寒寻找你张开手臂，温柔哄你回去。
你笑起来，分明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他所向往的小岛。
这种向往是虚假的。
寒寻见到你如此开朗的笑容有些意外，你站在当初队长发现他的礁石上，指向远方小岛的位置。
“你想去那里吗？”
寒寻不明白你这么问的意图，他只是诚实地回答：
“如果去岛上就能救你的话，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的。”
海风吹得你站不稳趔趄，寒寻踩着礁石登上来抱住你，你们在盛大的海风中拥吻，吻里倾注了彼此的满腹心事。
回忆如同掉帧的影像一幕幕闪回，难以捕捉，在寒寻出神的空当，海浪猛烈地击打礁石，黑与白碰撞，将你与他推向礁石背面。
寒寻下意识地垫在你身下，避无可避的命运撕扯，你忍着痛退出他怀里，跌坐回嶙峋的礁石中。
蓝色的光点凭空出现，腾起的光束将寒寻包围，海水一分为二迎接他的来到，如同摩西分红海的神迹。
与此同时，无机质样的冰冷女声响起：
“欢迎玩家「救世主」登入游戏”
在寒寻惊愕的目光中，你透过一片蔚蓝，看到了过去的记忆。
碧蓝天空下，澄净海岸边，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金发的男人是拥有天选资格的救世者，可遇见你所萌发的无尽钟爱，成为牵绊他脚步的存在。
通过爱人的眼睛，寒寻记了起来，一次又一次，每一次的相遇与相爱。
晴空下的牵手、月色中的拥抱、雨中的亲吻，他在风中向你许诺永远，你们在海水中缠绵不休，远方的小岛无声地见证着一切。
游戏旁白的声音再次响起，你与他都听了无数遍。
“模块初始化，小岛地图加载中”
你和他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
你虚弱地抬起手，却再也触碰不到他。
“不行！不要！不要离开我！”寒寻嘶吼着捶打光束构成的空气墙，他眼里的恐慌与哀恸沸腾起来，也煮沸了你的眼泪。
滚烫的眼泪被海风吹走，你在缤纷的蓝色中强撑着露出微笑。
“寒寻，我……”
“传送门即将开启，请玩家做好准备”
你的话被盖在冰冷的提示音下，在寒寻将近崩溃的哭求下，你释然地笑了笑，朝他挥手道别。
蓝色的光拉平化为一道白色的横线，分隔两端的海水相互冲击，溅起雪白的水花，你站在海岸边，看着天空与海相接，交汇在小岛的一点黑影，构成一个抽象的符号。
你捂住空荡荡的心口，默念寒寻的名字。
风停了，你依然能听到海浪的声音。
天很蓝，海无边无际。
你知道，他会回来的。
END
